霁亭青玉案

你好 不为什么

 

【八日环游】失窃

*万字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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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是你的,在月光粼粼的湖面上也是你的。

 

海莲和弗兰克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呢?我想绝非纯粹的爱情吧,那应当还融合了无惧时光、距离与等待的相守。

 

从前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林先生,有人说想见你哦。”

 

  

1

《太阳报》2018年5月29日 头版

本报记者/May Hanson

 

据大英博物馆官方消息,昨日夜间,中世纪油画馆内一副展品丢失。工作人员巡查时没有发现任何端倪,而该馆内监控摄像丢失了该作品被窃取的约8分半钟。

 

知情人士透露,被窃画作为举世闻名的《林中小姐》。该画作据研究创作于约十四世纪,作者不详,其难以置信的梦幻般色彩与意境使其和《蒙娜丽莎》、《星夜》并称为世界三大油画。画面主色调为雾状的深邃霁蓝,无从判断描绘的是一天中的什么时间。樟树林间林岚四起,将著名的作品主角,不知名的林中小姐笼罩在神秘而美好的氛围间。

 

该画作还有一个人尽皆知的特点:美丽的女孩手捧一个物件,步伐轻盈,兴致盎然。然而,不知原因地,小姐手部的颜料一片氤氲,无法辨别出该物件是什么。这也是国内外鉴赏师们多年来争论不休的问题。有人说,那是一朵恋人送的玫瑰,也有人说,那是一只精巧的口琴。还有专家猜测这是画家故意留下的谜题。不完美,似乎是该画作如此特别的原因之一。

 

不管这一处颜料描绘的是什么,《林中小姐》的被窃都是巨大的文化和艺术损失。相信大英博物馆会与各方一道,找回这件稀世珍品。

 

 

 

2

上海正值由晚春过渡至初夏的,季风徘徊而空气潮闷的奇怪时节。四角大楼59层的办公室内虽有冷气供应,气氛却不比外面舒服多少,长桌前左排一溜西装革履的人正襟危坐,和右边一把摇椅上随便斜靠的一个人对峙着。

 

“小尤啊,这可是国家级的案件啊,人家亲自来请,不去恐怕不好吧。再者,这对于你来说也是不错的机会啊。”

 

被问话的人倒不抬头,只是在椅子上晃荡着,低头玩自己的手指慢悠悠地应答。

 

“找东西太没意思了,叫我抓抓杀人犯才是本职啊。”

 

自从聘请了这个人,再也没有老板样的老板一时语塞,也想不出什么话回他。旁边垂眼半晌没有说话,金发碧眼的外国男子听到这里,清清嗓子对身边的翻译耳语几句,后者忙不迭点头,又对着不为所动的右方开口。

 

“尤先生,威尔先生说,《林中小姐》是属于世界上每一个人的艺术瑰宝,想来尤先生这样喜爱收藏的人,也一定不愿意看到什么人将它据为己有吧。这次案件十分棘手,目前各方都无从下手,作案人员必然非比寻常,相信尤先生如果出手相助,破案进程一定会有显著提速。”

 

他挑挑眉。这帮人为了说动他参与真是做足了准备,连他日常爱好便是四处集攒些小艺术品都知道。《林中小姐》啊。他见过的。一副不大不小,对童年的他并没有太大吸引力的有些诡丽的油画,被人方方正正地固定在昏暗的展厅间正中央的玻璃罩间,不甚讨喜。如今再回想这份不甚明晰的记忆,他只觉得胸口闷得慌,画上的白衣女孩像被困某座迷雾丛林的鬼魅,要穿过那透明的束缚飞到人间,在不属于她的世界里继续肆意游荡。或许丢了是件好事呢,他嗤笑。

 

“好,我去。但你们知道我的要求的,我要一天24小时,每分每秒能进入博物馆的特许证。”

 

“当然,”老板口中“亲自来请”的外方代表笑着点头,“大不列颠感谢你的相助。”

 

 

去什么远方前的旅途总是转瞬即逝的,他感到自己在飞机上浑浑噩噩半睡了一两个黑白颠倒的日夜,飞机便触地了。他迅速调整下状态,从大衣内袋中拿出所需的证件,在伦敦机场和对面派来接他的人汇合,简单握手再礼貌性问候几句外国人间公式化的寒暄,就接过工作牌。

 

“Criminal Psychologist

  Azora Chin”

 

他下意识地皱眉。这个名字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人叫过了,在国内工作多年,破了几十桩大案,朝夕相处的同事唤他“长靖”,靠他吃饭的老板用略显生分的“小尤”,大动干戈用大把钞票或是软磨硬泡来请他的金主们,则都是毕恭毕敬的“尤先生”或是“小尤专家”。

 

可惜潜意识的记忆即便被压迫再久,一点点撩拨便又会江河喷薄般涌现。每座城市的气质都是独一无二的,他大学的时候学过,人的回忆与地理位置相勾连,浑然一体不可分离。故地重游有千般愁绪,或是明明初至却似曾相识,仿佛和梦里的什么地方带来相同的感觉,都是这个道理。

 

站在伦敦机场1号航站楼自动门门口,任湿润清新的雨水气息轻拂脸颊的时候,他浅浅地吸一口气。尤长靖,你回来了。

 

其实他知道老板告诉他,大英博物馆丢了一幅画,满世界找能人协助的时候,自己为什么犹犹豫豫。照理讲这是极有意思的案子,不是他以往接触的什么连环杀人的反社会事件,影响却更为深远,再者窃画的人动机手段都实在蹊跷,行踪痕迹被抹得干干净净,若是偷去卖便是向全天下自首,也说不通。他向来喜欢碰看起来无解的问题,可关键在于事发地点是伦敦,是这个对他而言太过特殊的城市。十一二岁时旅居此地半载,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个街角,或是哪天午后的一落雨珠都有着三两句道不清的隐语。

 

随手拦下一辆慢条斯理的出租,尤长靖礼貌地说自己要去大英博物馆正门。司机“Ah”的一声,冲后视镜里的他扬扬手里牛皮纸包着的硬面包。

 

本就只是想踩个点,目的地也是不出他所料地人满为患,千百台摄像机簇拥着淹没每一个缝隙,安保人员吃力地围成人墙硬挡闪光灯,偶尔几个戴着和他一样的工作牌的人被层层严查后放进去。

 

尤长靖不动声色地对自己叹口气,转过头来微笑地对边喝牛奶边哼小曲的司机说,请带我去查令十字街。

 

他不太清楚自己是不是在矫情,回炉少年记忆这种事听起来不像是他这样的人会做的。只是既然到了这里,不随意地去在潜藏回忆间徘徊了这些年的地方走走,仿佛也说不太过去,他亦怕自己离开了便会后悔。

 

这条街已不是他在心间描摹了十年的模样了。伦敦这座城市本就像一趟不断停歇却从不回头的蒸汽列车,乘客是上上下下来了又走,想要回头是没有机缘的,只是终点站的不确定性让它更有吸引力罢了。他记得从前街道两旁的壁橱是笼着一层灰蒙蒙的雾的,夕阳会慵扰地渗进人家的窗缝,弄得夜幕都不忍降临。可如今的橱窗皆是闪着锃亮的玻璃镜面反射的阳光,远远看去是明亮赏心的,一个角度没有选对就会晃得人眼睛睁不开。

 

一个很漂亮的小男孩从John and Bar’s里出来,睫毛扑闪,手里捧珠玉一样握住的甜筒边缘的奶油在暖烘的光下,迅速溶解得急人。尤长靖想起自己上次来的时候,他们还不卖冰淇淋呢,11岁的他被当时还在世的大胖老板觉得可爱,得到一团任意塑形的橡皮泥就如获至宝,用清亮的声音得意地向母亲炫耀。

 

伦敦是极有魅力的去处,这他知道,不然也不会叫他魂牵梦萦了这么些年。太特别了,这儿的苍穹似某位弄拙成巧的小画师不经意渲开的颜料,说不清道不明的色彩融合,铺开这样一团永远在流动的青蓝幕布,客者总盯着盯着便出了神。

 

人有时候,是需要这样仰望一下天空的。

 

他沿着泰晤士河旁的一个街区绵延的小道踱了一会儿,有人call过来,礼貌地问他尤先生今天怎么没去案发现场看看。

 

他亦礼貌地回答,这就去,鞋尖的角度已换了方向。

 

尤长靖能无论在什么人面前,都抬着头走路,扬着声说话,是有他的底气的。才情傍身,这世上的选择题从此都由你做,选项也会上赶着排列在你面前,这是小时候母亲告诉他的。他高中只读了一年就被大学以特殊人才的名额收进去,四个春秋下来继续当着被人争抢的明钻,投身那些普通群众不愿碰,主流警力想不到的工作里去。

 

走到博物馆门前的时候,他想,若非十年前在伦敦的这段时间,自己现在或许会是街巷里一家小小花店的店主,或者琴行里教人识谱的音乐老师。

 

风口里的卫兵查看一眼他的证件,挺身敬个礼把道让出来。此时白天的人群早就消散了,尤长靖独自在昏黄的路灯下读地图,一小会儿就到了那间空荡荡,一块玻璃罩子孤零零护着空气的展厅里。

 

犯罪心理学家听着有些脱离平凡人的理解范围,然而说起来也不过是工作场合特殊些,对象也更聪明些而已,在他想来自己做的事和学校里的心理辅导员也差不了太多。他仅仅只是猜测抑或揣摩罪犯当时在想什么罢了,想明白了,破解起来自然就轻松。从前几桩他接手过的看似复杂的案子简单得一窍即解,有些作案人员,其实挺幼稚的。

 

尤长靖看看手表。即刻凌晨,两周前《林中小姐》被窃取的时间。

 

伸手不见五指,很好。悄无声息,很好。独自一人,很好。他要本真地还原那个拿走画作的人完成盗窃的场面。

 

还有两分钟。他放下手表,阖眼等待。

 

一分钟。

 

二十四秒。他像以往那样地屏息凝神。

 

三秒。

 

一秒。

 

啪。展厅霎时明亮如昼。

 

 

 

3

尤长靖像突然被人从温水里扔到冰窖,后背刮过一阵寒意,瞳孔快速适应了下光照开始四处打量。

 

他正面对空荡的展位站着,而进入展厅的密道口有一个人。因为逆光而立,他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能感受到对方似乎有点犹豫要不要向前。

 

“Excuse me? Sir I’m doing my job of site analysis.”

 

两三秒没有应答。那个人朝他的方向走了几步,才缓缓地开口。

 

“我知道。还有,我会说中文。”

 

脱离了阴影的环抱,那个人的身形在展厅明和的灯下终于明晰。他一头柔顺的黑发,有几缕随意地拢在额前,绰绰地遮住眼睛。是很好看的面容,尤长靖将他的五官逐一打量了一通,在心里暗暗说,这无论从美学角度或是简单的悦目标准来讲,都是他在大学里上罪犯肖像课时偷偷在草稿纸上画下的脸。

 

“那您是?我以为只有我可以在晚间进入博物馆。如果您也是外聘专家,或许我们可以…”

 

“不是,我…不是。这里是我每天晚上都会来的地方,丢画之后他们拉上了警戒线,但我知道别的路可以进来。”

 

“别的路?您在开玩笑吧。”

 

尤长靖想这个莫名奇妙出现在盗窃案现场的帅哥,会不会是个流落异国他乡怀故到精神不太正常的人,竟会觉得大英博物馆这种地方能有什么密道。

 

那人显然注意到他巧笑而不置可否的样子,眨眨眼,又扫一眼他的工作牌,很认真地回话。

 

“尤先生不信的话,我现在带你从那儿出去。不过门口的卫兵会觉得你失踪哦。”

 

“走咯。我长这么大就没怕过。”

 

 

真的是个怪人。先是很没礼貌地开个大灯打断了他的工作,又不知从哪儿冒出一句探险小说里才有的情节,现在居然不经同意,就拉起了自己的手在灌木圃园的黑夜里摸索着前行。尤长靖握紧了拳头想要睁开温暖地包裹住自己腕部的手掌,那人却仿佛很没眼色地感觉不到,回头看看他,手上拉得更紧些。

 

大约以这样别扭的姿势拐过了十几处边角,那个人猛地停住,尤长靖惯性作用下朝前一磕,脑门贴在前者的右肩上。

 

他松开拉他的手,指指面前的一个角落。

 

果然在贴近地面的地方,有一处恰好能让一人通过的小洞。尤长靖难免吃惊,却还没来得及问话就看见身旁那个人已经干脆利落的俯身趴住,一钻就出了园。他面对着厚厚密密的叶丛一时失语,脑门一热就学着他的动作挺身出去。可惜样子没那么好看,那洞毕竟不是为他量身定做,缝隙间许多枝叶扑簌簌落下。

 

匆忙地站起来,尤长靖在原地转身看看四周的况貌。街景是难得一见的明媚,夜间的伦敦本该静谧而昏沉,此处却不然,路灯明黄的微光不多不少地触着天空,他忆起外滩边栉楼的活光映在江面上粼粼的样子。半个街区外一面国旗根基不稳,在磨砂的窗前摇摇欲坠。

 

“我说了,我没骗你。”

 

那个人出现在他身边,定定地看着他讲。

 

“这也太棒了吧。你是怎么知道博物馆有这样一个小道的?”

 

被问话的人看向一旁,眼睛里闪闪。

 

“就…很多年了。我在这边生活很久。你每天都会来吗?”

 

尤长靖满足地环视一周他从没见过的伦敦的样子,笑着回过头来。

 

“对啊。可能破案之前,都会留在这个城市。”

 

“好。”

 

他有点顿顿地丢下一个字,竖起风衣的领口大步迈开向左边的街道走去。

 

“喂,”尤长靖再次感叹于这个人特殊的做事方式,“你都看到我名字了,是不是该告诉我你的?”

 

雕刻般背影在风中停了一下。

 

“林彦俊。”

 

 

林彦俊。这个名字听起来是叫人喜欢的,带有一点点隽永的意味,像是民国时大户人家会给宝贝少爷取的,又并没有太传统的国文气,反倒沾了半分西洋贵族的明朗感。同他在一起时,尤长靖会有亲切而欢悦的情绪,看着他没有缺点的侧颜时,恍惚间真觉得自己瞧见了站在河岸拉琴的,日落时独自缓缓归的公子。尤长靖想起自己名字的来源,其实不同于朋友所想,这三个字与要他一直进步的希冀没什么必然联系,父亲只是愿他一生平安,越长大越快乐。

 

两个人都是不会失约的人,虽谈不上什么酒逢知己,那天晚上一起钻出密洞的情谊,倒也算共享了一个秘密,足以支撑日后的相见。他们会在接近午夜零时的那段时间会面,展厅里沉默是舒服的,尤长靖会做着他应做的事,林彦俊会随意在博物馆里四处看看,“陪那些白天被吵到的画中人聊聊天”。没人催促什么,揣测心理这种事更加急不得,于是时光缓慢起来,两个本是萍水的人之间竟也萌发了叫做默契的氛围。

 

“林彦俊,你是做什么的?”

 

他和他身体朝向相反地躺在展厅里古旧的木椅上,头靠得很近。

 

“怎么了吗?”

 

“噗。你这人也太警惕了。我只是觉得,你都看到我工作的样子了,我连你白天在哪儿都不知道,说不过去吧。”

 

“哦。我在一家书店工作,我认识老板好多年了。查令十字街那边。”

 

尤长靖在椅子上转转脑袋,没有掩饰语气中的惊喜。

 

“那是我最喜欢的街诶!以前来伦敦的时候,我每天都去那边散步。”

 

“那我明天带你回去看看。”

 

 

他想收回他之前脑海间下的定论。这条街还是旧时的样子,不过看起来不一致罢了。城市的气氛与人的性格相似,穿衣打扮或是浓抹淡妆皆掩盖不了,窗棂间的落尘是岁月的见证亦是刻印回忆的唤起工具。尤长靖轻轻摩挲花岗岩墙壁上,看起来已有许多年的刻痕,是某一对不知有没有捱过时间魔力的恋人留下的名字。这个动作有一点费力,因为他的左手依然被他猜可能从幼稚园就保留了这个习惯的林彦俊牵着。马路上除了慢慢悠悠的双层大巴基本上没有车,可那人还是极不放心地总回头确认他紧紧跟着。

 

书店老板满足尤长靖对一个标准的英国大爷的全部想象,白花花的胡子在他说话的时候被吹得轻轻飘起来,大鼻子红红的。林彦俊推开玻璃门,门前铃铛微摇,老板快乐地对他点点头说,Evan来啦,还带了朋友。

 

店里人不多,红漆的书架摸起来潮潮的,有典型伦敦雨季的微凉。林彦俊踮脚抽出一本小小的诗册,从被罩在身下的尤长靖头顶递给他。后者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非常清晰的古老的纸张的气息,摸摸手里的书页又显然是新印刷的,虽然有些奇怪,可转眼也就忘了。林彦俊很熟络地和几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孩靠在书柜上聊天,声音细润,确有大不列颠的风姿。

 

他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走,街心有凹凹凸凸的小水洼,尤长靖便很开心地冲到那里蹦跳数格子的游戏。陪着他的人不知道该不该阻止或者至少担心下,站在道旁全神贯注地盯着他,却被十字路口另一条路偶然经过的一辆巴士溅起的积水滋了半边身子,呆住僵直着双手无措。

 

尤长靖咯咯地前仰后合地笑。林彦俊这个人,身上的烟火气未免太少些。

 

坐在临近市区的一家小餐馆里面对一盘油腻的炸鱼时,林彦俊万分嫌弃地把整个柠檬的汁都淋了上去。另一个人倒是没讲究,反手一叉就卸下一大块送进嘴里。嚼得正起劲的时候,面前的人放下小刀开始说话。

 

“尤长靖。”

 

“嗯?”

 

“晚上陪我去个地方好吗?今天不去博物馆了。”

 

“去哪里?”

 

“就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地方,就像查令十字街对你。”

 

“…好。”

 

已经是七月上旬,雨水持续的冲刷洗净了城市的尘嚣,盛夏正暗自畜着力要宣示主权。很普通的一场水上的烟花演出罢了,英国人生性悠闲而爱玩,有事没事就要给自己找点有意思的事做,每每夏天悄然而至时便都聚在这儿和家人朋友之类赏赏光彩。尤长靖走在桥上观察周围的人,行色匆匆的占少数,可也人来人往,若不是被牵着手走丢也不一定。

 

“尤长靖。”

 

“嗯?你不用每次问我问题都叫我名字啦。”

 

林彦俊的眼神在黑暗里闪烁,偶尔映照半抹烟火的明亮。

 

“你说,等一个人,等了好久,等到没有退路了,值得吗?”

 

“我不知道诶。我只知道,我等那个偷画的贼好久,他都没有露出马脚,好厉害。”

 

尤长靖调侃完叹口气,他是真的无奈。几周下来一点眉目都没有,少见。

 

“那你,你也是厉害的贼。”

 

“怎讲?”

 

“你偷走了我的心,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唉。

 

“怎么这么土内——林怪咖,你能不能有点新意。”尤长靖摇头笑笑。

 

林彦俊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尤长靖觉得奇怪,转身想看看怎么回事,却被人一把拉进怀里,紧紧地扣着,只觉胸膛前传来的一阵暖流坚实得让他安心。

 

“那这样好了,把你的心和我的贴在一起,一直不分开,就算做你把它还给我了。”

 

细细的呼吸钻过他的格子衬衫,徘徊在心口处融化进身体里。他把下巴搁在林彦俊穿了棉卫衣的柔软的肩膀上,看伦敦塔桥远处橙红色的天空。

 

似浪花在耳畔伴着海风回响,不知道是烟花的绽放还是哪颗心的跳动。

 

“我就是在等,我等到现在。”

 

 

4

林彦俊这个人真的好神奇。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尤长靖脑海间都有千万条一模一样、说着这话的弹幕飞过。他会烹饪很传统、很古老的那种美食,时蔬鲶鱼之类的,掀开锡纸后凉丝丝的,很新鲜也别致。但他接受不了小pub里随手一抄过一遍油的炸薯条,眉头皱得很深,非要把已经眼馋得不行的尤长靖拖走。他会在宁静的午后泡那种很苦很苦的茶,端一杯坐到窗边看雪莱或者另外哪个疯子的诗,看一会儿停一会儿,定定地注视着闲不下来的尤长靖吃这个吃那个。可他绝对不碰书店里新书上架那块,说是get不来现代人的思维,被狂翻犯罪小说的尤长靖啧啧慨叹。

 

最神奇的是,他这个人明明那么瘦,可和他依偎在一起时,又好舒服。

 

尤长靖觉得自己已经很了解他了,又觉得他还有好多事情没告诉自己。

 

但无疑他是喜欢他的,这两个“他”不必分先后。

林彦俊会在街头把尤长靖罩在身前护着,人少时牵手则是自然。他的手是干燥而冰凉的,尤长靖偷偷抚摸上面细滑的纹理时会想起握着冰美式时那种想要品尝,知道自己会上瘾,却又舍不得下口的纠结心情。林彦俊的占有欲是有一点点强的,尤长靖毕竟接触了形形色色人等许多年,而这许多年内没人贴近过的自己的身体,突然被人像小孩宝贝心爱的书籍一样细细鉴赏,这点敏感还是有的。

 

有一天傍晚他送了一盒水果到书店里,林彦俊把里面的橘子挑出来给他吃掉,然后悄悄把他拉到木梯下面的三角里。

 

“你把这个拿着。”

 

他收紧拳头探到尤长靖衬衫口袋里,又轻轻放开。

 

“什么东西啊?”

 

“一首诗,”他挠挠头,“不是我写的,但我想…送给你。过段时间再看行吗?”

 

尤长靖很可乐,他的怪人又在玩一些专属他一人的小巧思了。

 

“好,我不看。什么时候你让我看我再拿出来。”

 

橘子有点酸,不是太好吃,他难得地怀念一下祖国地大物博,看林彦俊把其他水果吃干净,心满意足地拎着空盒去见人。

 

啧。坐在一家花花绿绿灯光昏暗的小酒馆里,面对着两个聒噪的,叽叽喳喳不停感叹的小警员时,尤长靖难以克制自己奔回去找男朋友的心情。

 

范丞丞和黄明昊是昨天刚落地的一对小搭档,不跟他一家公司,但好歹也是来自同一片热土的外聘同事,博物馆那边看他没什么动静,就发配过来帮个忙。微笑着观察两个眉目英俊的少年捧着地图做旅游攻略,尤长靖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工作和谈恋爱之余带两个乡下表弟见见世面罢了。

 

“哎,长靖哥,”看起来更稚嫩一点的那个先开口了,“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吗?”

 

“呃,小…黄啊,东区那边不错,但咱们还是先讨论下盗窃案吧。”

 

“叫我Justin吧,这是范丞丞,叫他大头就ok。嗷!你别拿牙签扎我!”

 

“好。Justin, 丞丞。”他觉得这俩表弟打打闹闹倒还有趣。

 

尤长靖没怎么思考就带着他们上了中心区大巴,稳稳当当落在博物馆门前。他俩去听一个各国专家关于破案进展的交流会,把目前各方搜集到的线索汇总一下,再规划下紧接着的工作安排。以往被老板大费周章劝着听过几次的经验告诉他,自己是不必去的。夜间行动才是他的风格。

 

在Stroud Green Road上百无聊赖地漫步,想找Bon Martin喝杯打泡牛奶时,尤长靖感觉一阵带有熟悉味道的风抚到自己身上,随即就被人从背后抱住。

 

“尤长靖,你想不想出去玩?”

 

他在那人的怀里浅笑,当然啊,你怎么这么懂我。

 

尤长靖十二岁离开伦敦的那天,曾经很孤怯地一个人在泰晤士河边走,那天伦敦眼停运,河面很诡诞地少了闪烁的微光,有点生硬地噘噘流淌,不似流体反像黑色反光的缎带,他差一点就踏足上去。

 

所以再到此处还是心有余悸,不自知地紧张了颈背。林彦俊注意到了,换左手与他左手十指紧扣,右手环住他肩膀,让两人距离不再。

 

“我们去坐摩天轮。”

 

尤长靖发现林彦俊这个人,不仅神奇,还有一点迷信诶。

 

多事之秋的雾都,市民的关注点全在丢失的《林中小姐》上,这大转盘没多少人玩,他们两人可以说是很幸运地得到了一个独立的小小厢位。对于他们来说,景物都是熟悉的,即便是缓缓升空观感不同,尤长靖还是没被吸引住,眼神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在身边的人身上游移。还是这个好看。

 

快接近顶端的时候,林彦俊突然扭过头对他说,尤长靖我要吻你。

 

“哈?”

 

平时亲得还少吗,非要免不了俗地这个时候kiss吗…

 

“那个说法是真的。尤长靖,恋人如果在摩天轮顶端接吻,就会一直走下去。”

 

林彦俊认真得叫尤长靖有点惊讶。

 

“你怎么知道啊,这都是骗人的吧…”

 

话没说完他自己就紧张地笑起来,这个愿景要是成真了,那便真是一辈子的事了。

 

林彦俊被在自己面前的人笑得有点恼,瞥一眼前面的厢已经在下降了,再不行动就真的来不及了。

 

 

于是便有了很纯洁很纯洁,很简单很简单,很虔诚很虔诚的一个吻。好像青春期躺在草地上的一个冥想,他在全身心地做这件事,这结果是好是坏他都承担,这故事或明或暗都是他的选择,是他变成大人要走的路。没有唇齿交叠,没有第二次接吻时筋疲力竭的攻城略地,只有两个人的嘴唇轻轻的接触,温柔到似易碎的梦。林彦俊的嘴唇干燥而柔软,有着尤长靖在书店里闻到的老书的潮香,他觉得自己要沉静地睡着了。

 

十年来,他第一次觉得某个瞬间胜过无忧无虑的童年。

 

人人都说相爱容易相守难,他也好怕这只是一首夏日恋曲,异国他乡短暂的露水情缘,可林彦俊的一个目光或是一次抚摸又告诉他,我陪你呀,没事的。

 

怎么会爱上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呢?一见钟情这种事不该发生在他这种人身上啊。

 

他们在街灯下告别,又是一个绵长的拥抱。尤长靖回到住处想起来,自己今晚又没有去博物馆,或者严格来说,遇见林彦俊的第一天起他就没有认真工作过。

 

临近午夜时范丞丞突然打了一个电话。

 

“长靖哥,我觉得这个你可能觉得有用。”

 

“嗯丞丞你说。”

 

“警方通告,经过这段时间对各大关口的排查,偷画的人还在伦敦。”

 

“…怎么可能?不是,如果他还在城里,这画怎么藏?”

 

范丞丞吞口口水,对旁边急得上蹿下跳的黄明昊“嘘”了一声。

 

“哥你先别急。有人推测这个人盗画可能不是为了卖掉。”

 

“?”

 

 

尤长靖瘫软在床上,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后背一层冷汗。如果说前段时间他还有怀疑窃贼仍然困在伦敦,可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城中风平浪静,他直觉亦言那幅画绝不在方圆百里以内。

 

难道自己真的全身心投在爱情上,引以为傲的工作能力完全丧失了?

 

他心脏怦怦乱跳,翻身下床拨通一个电话。

 

Sorry, 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not in service.

 

跌跌撞撞地冲到查令十字街,却看见一片萧条,一个店家都没有。

 

 

尤长靖被跟着信号追过来的丞丞和Justin送回住处,迷糊间硬撑着在衣柜深处翻出那张纸。

 

是一个信封。

 

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我等过你10年,也请你等我。

 

呼吸逐渐平稳,他颤颤巍巍地打开信纸,林彦俊逸美的字铺开,是诗人的笔触。

 

 

5

《泰晤士报》2018年8月24日 头版

本报记者/August Butterfield

 

据悉,大英博物馆遗落的著名世界级油画《林中小姐》重新现身原展位处,初步检查没有任何破损或颜料脱落,且并未发现疑似窃贼指纹。

 

更神奇的是,画作遗落前闻名于世的模糊处竟变得明晰。经专家鉴定此处油彩与其他部分来自同一时期,并非此前猜测的被人新近补画,就像它自始至终都没有不完整过。

 

著名收藏家莱昂斯 本巴铎先生受邀观看突然回归的画作后说:“难以置信,仿佛是天神出面扭转时间,将它带回历史,变得完美。”

 

另,曾被世人纷纷猜测的,林中小姐手上的物品,在油画神奇地完整后不难看出,是一颗成熟的橘子。她把它握在掌心,果子鲜嫩欲滴,仿佛刚刚被从树上采摘下来,作为盛夏的馈赠。

 

就连首相梅女士都说,这真是大不列颠国今年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或许笔者可以把它称为艺术展览史上第一个难以解释的奇迹?

 

 

 

6

这庆功宴显得有些没头没尾。画是自己回去的,在座的所有人本该秉着无功不受禄的心态各回各家,可大英博物馆还是将这一群来自世界各地的专家们聚到国王学院的餐厅里,啤酒面包,烤鸡煎鱼,毫不吝惜地排开在长木桌上,烛影摇曳,丰餐确乎叫人饱足。

 

Justin没成年,被尤长靖拦下一杯黑啤,换上果汁有点不甘地在厅里到处转。他性格讨喜,上至五六十岁的鉴赏家,下至年龄相仿的被老师带来赴宴的女学生,都被漂亮的男孩迷人的甜笑弄得七荤八素。

 

范丞丞则独坐在一旁有点懊,捏着高脚杯都快捏得更细了,仰头一大口被呛得咳嗽。

 

“不是,长靖哥,我想不通啊。戒备那么森严,谁把画放回去的啊。而且怎么就突然多了一个橘子呢?什么情况,我真的不懂。”

 

克制地撕下一条烤鸡肉的小尤专家偏偏脑袋轻笑。

 

“丞丞啊,别想那么多。等着吧,时间会揭开谜题的。”

 

Justin晃荡一圈回来坐下,大头少年不情不愿地把盘里夹好的沙拉拨给他。旁边的哥哥一脸欣慰,到底有意,些微摩擦不过感情升温的催化剂。

 

 

是夜。

 

博物馆经这么一番惊涛骇浪,自然是被保护起来。可尤长靖可是知道秘密的人啊,他从容地走到那个藏着那一次相遇的地方,利落地从洞口爬进去,再拍拍手站起来,抬头看看天,与它心照不宣似的微笑。

 

站在与林彦俊共处了几十个夜晚的展厅里,黑暗与寂静完美融合时,他满足地闭上眼睛等待。

 

还有一分钟。

 

二十四秒。

 

三秒。

 

一秒。

 

 

来啦。

 

 

 

 

 .

 

 

附: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林彦俊先生放在尤长靖先生口袋里的诗

 

/聂鲁达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

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好像你的双眼已经飞离去,

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

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满了我的灵魂,

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

充满了我的灵魂。

你像我的灵魂,一只梦的蝴蝶。

你如同忧郁这个词。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好像你已远去。

你听起来像在悲叹,

一只如鸽悲鸣的蝴蝶。

你从远处听见我,

我的声音无法触及你:

让我在你的沉默中安静无声。

并且让我借你的沉默与你说话,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

你就像黑夜,拥有寂寞与群星。

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

遥远而明亮。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遥远而且哀伤,仿佛你已经睡着了。

彼时,一个字,

一个微笑,已经足够。

而我会觉得幸福,

因那不是真的而觉得幸福。

 

我在黑暗里等了你好久,等到回不去我的世界,等到愈发坚定我爱你。

 

是一见倾心,也不是。

 

End.

 

画中橘暗恋小侦探长达十年咯。

一直觉得林尤两位先生之间的情感无法用简单几词描述,就似《查令十字街84号》的两位主角,爱的存在是无疑的,我们要决定的不过是怎样相爱。就像你喜欢伦敦的雨,那么你是躲在阁楼里赏雨还是在天空下拥抱它呢?

我想无论是“喂,我好喜欢你”还是“喝杯奶茶好吗”,都是属于他们的故事,而这个故事的结局一定是完满的。

就算一个人的心丢了,另一个人的还在,那它们就依然可以一起跳动。

我们等得起,对吧?

小俊生快,妈妈爱你,现在的你很好,以后只会更好。

 

期待八日环游最后一棒的劳斯 @东_小北 送上绝美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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